《花间集》中的山水清音
所属栏目:美学论文
发布时间:2021-12-16 10:42:56 更新时间:2021-12-16 10:42:56
晚唐文人作词者渐多, 蜀地出现了专门的文人词集——《花间集》。 《花间集》中的词作大体上以婉媚、 含蓄的艺术风格为主, 多男女情思、 伤春悲秋等题材。 《花间集》词作主人公虽多为女性, 但词作者皆为士大夫文人。 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也明言“诗客曲子词”, 强调作者的“诗客”身份。 尽管词至晚唐仍被称为“曲子”, 音乐性、 娱乐性是其本质特征, 但花间词人的“诗客”身份, 却使得他们的审美情趣、 文学修养、 生活经历等不可避免地渗入词的创作, 正如村上哲见所指出:“(《花间集》)在另一方面, 却具备着官僚文人的‘作品集’的性质。 在此前后的词集中, 只有它之所以到宋代以后, 仍多次刊刻而以完整的形式得以传世……(人们)耻于以词着称的想法依然存在, 但是在另一方面, 将词作为‘文学作品’鉴赏的风气已经萌芽。 《花间集》的出现, 清楚地表明了这一情况。”[1]125
从欧阳炯词序中可知, 《花间集》是经精心挑选并经众人讨论后才成书的:“拾翠洲边, 自得羽毛之异。 织绡泉底, 独殊机杼之功。 广会众宾, 时延佳论”, 其编纂目的是供士大夫文人娱乐所用:“将使西园英哲, 用资羽盖之欢。 南国婵娟, 休唱莲舟之引”。 花间词展示出词体婉约优美的特质, 有宋一代词人创作与词学批评多以《花间词》为圭臬: 北宋词评中多奉“花间”为典范, 看重的是其婉媚风格、 绮丽词藻; 南宋一方面肯定《花间集》的典范意义和影响, 另一方面开始出现对其词作内容的批评。[2]91-95《花间集》在宋代已经成为士大夫文人作词赏词玩味揣摩的典范, 历来研究者甚夥, 但其中的山水书写则鲜有人关注。 我们仔细玩味花间词中的山水书写, 可以发现“花间词也不乏清丽的一面。 词人们走出锦帷绣幄, 或流连于南国的山村水驿, 或憧憬着北国的边塞风光, 都展现出了不同的人生感受和审美情趣”[3]80。 如果仔细观察, 我们就会发现《花间集》中山水书写不但在语言和写作技巧上深受诗歌影响, 而且山水书写所占比例越大的词作, 其主题就越偏向表现作者的社会情感, 与诗歌的抒情功能就更为接近。
《花间集》之前的文人词已经有很成熟的山水书写, 如相传李白的《菩萨蛮》《秦楼月》、 白居易《忆江南》、 张志和《渔歌子》等。 这些词作中的山水书写主要是为凸显主题, 以直陈所见山水为特点: “西风残照, 汉家陵阙”的历史沧桑,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明媚鲜妍,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的清新明丽, 山水书写的画面感极强, 体现出和山水诗一样以景见情的特点。
花间词人写相思离别主题时多将场景设置在闺阁内、 庭院中, 狭小、 封闭的空间与缠绵低沉的情感相得益彰。 但我们也注意到, 相思离别主题的词作中, 也有不少将离别场景放置在自然山水中, 同当时的诗歌一样, 通过离别时所见山水的书写来达成主题的呈现。 《花间集》中的山水书写并不局限于即目所见之山水, 亦常常因抒情的需要而写虚拟之山水。 此外, 花间词人还将沧桑之叹、 逍遥之意寄寓于山水书写中, 表现出明显的诗化特点, 值得我们重视。
1、 相思离别题材中的山水书写
《花间集》中相思离别表现设置的场景大略可分为二种: 一种细致刻画深闺、 庭院所见之景, 有明显的女性气息, 呈现出相对封闭的空间, 风格与诗歌相比更为婉媚; 一种描写大自然中的山水, 这种开放空间的设置更能体现词人的人生感慨, 易引发联想, 意境更为深远, 与诗歌中的山水书写极为接近。 人们肯定《花间集》婉媚含蓄的艺术风格为其特质, 也看到了《花间集》清雅不俗的特点, 这一清雅的特点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词作中的山水书写。
以花间词第一作者温庭筠为例, 李冰若说:“(温庭筠词)然亦有绝佳而不为词藻所累, 近于自然之词。 如《梦江南》《更漏子》诸阕”[4]8, 况周颐亦评价 “温飞卿词, 有以丽密胜者, 有以清雅胜者”[5]129。 温词之自然、 清雅者正得力于其词中的山水书写, 如《望江南》: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余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1
此词以女子高楼独望起, 接下来是女子于高楼远眺所见: 余晖、 流水、 千帆、 白苹洲, 构成了一幅意蕴无穷的山水图。 登楼远眺行为本身即有相思之意, 加上绵绵不断的流水及夕阳西下喻示时间流逝, 千帆过尽与肠断白苹洲从空间入手写尽相思之执着和痛苦, “飞卿此词‘过尽千帆皆不是, 余晖脉脉水悠悠’, 意境酷似楚辞, 而声情绵渺, 亦使人徒唤奈何也。 柳词‘想佳人倚楼长望,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从此化出, 却露勾勒痕迹矣。”[4]37 实际上, 温庭筠此句也非凭空而来, 而是对谢朓《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诗中“天际识归舟, 云中辨江树”的化用。 从谢朓诗句到温庭筠词句再到柳永词句, 已可见前人诗作写景立意对词的影响。 再看温庭筠《更漏子》一词:
背江楼, 临海月。 城上角声呜咽。 堤柳动, 岛烟昏。 两行征雁分。 京口路, 归帆渡, 正是芳菲欲度。 银烛尽, 玉绳低, 一声村落鸡。
此词纯用白描, 多角度写眼前景: 眼见月亮当空, 耳闻角声呜咽, 朦胧的天色中感受到满是柳树的堤岸似乎在动, 远处的小岛隐约不可见, 天上征雁已经分头前飞, 在对山水景致的细致描写中, 抑郁低沉之情自见。 下片换头处空间转移到渡口, 仍然写景: 天色已明, 蜡烛燃尽, 星斗转低, 鸡鸣声起意味着一天的过去。 凄清的离别之情全赖山水书写得以显现, 深情绵邈, 与晚唐诗追求的“语尽而意不尽”的趣味一致。
2 、歌咏自然之美题材中的山水书写
人们的山水审美意识觉醒后, 对逍遥山水的生活神往便成为诗歌重要的主题, 词这一新兴文体也不例外。 白居易《忆江南》三首对江南山水的描写引人入胜, 为后世江南文学打下了良好基础。 张志和《渔歌子》也极有感染力, 这组词以青山绿水的景致烘托出自由自在的渔父形象, 引发了渔父题材创作的热潮, 历代不衰, 甚至还影响到日本嵯峨天皇, 开启了日本填词史。 晚唐《花间集》中也有不少以渴望逍遥自在生活为主题的作品, 其中的山水书写与诗歌如出一辙, 重点强调自然的优美和宁静, 以及人融其间的自由从容。 如和凝《渔父》词:
白芷汀寒立鹭鸶。 巅风轻剪浪花时。 烟幂幂, 日迟迟。 香引芙蓉惹钓丝。
独立汀州的鹭鸶自在优游, 以此衬托出江边垂钓渔父的悠然从容, 与张志和《渔歌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珣《渔歌子》四首则从不同角度书写了楚山湘水之美景, 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指出其以山水书写传递的自由之歌:“波斯估客醉巫山, 一棹悠然泊水湾。 唱到玄真渔父曲, 数声清越出花间。”[6]519
柳垂丝, 花满树, 莺啼楚岸春山暮。 棹轻舟, 出深浦, 缓唱渔歌归去。 罢垂纶, 还酌醑。 孤村遥指云遮处。 下长汀, 临浅渡, 惊起一行沙鹭。
(《渔歌子》其三)
词中写楚地柳丝荡漾、 鲜花满树、 莺啼春山的怡人风景, 凸显出渔父自在逍遥的生活, 景与人融为一体, 很有王孟山水诗之韵味。 李清照《如梦令》一词“争渡、 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的构思与此词相同。 另外三首《渔歌子》中“楚山青, 湘水绿。 春风澹荡看不足”“荻花秋, 潇湘夜。 橘洲佳景如屏画”“九嶷山, 三湘水。 芦花时节秋风起”等书写了楚地如画的青山绿水, 透露出生活其间的渔父从容悠然的心态, 也流露出词人对自由自在生活的艳羡。
3、 咏史怀古题材中的山水书写
《花间集》中咏史怀古题材不多, 其篇章结构和主题呈现都接近同题材的诗歌, 往往是写今昔所见之景的对比, 凸显物是人非、 世事沧桑之感。 如牛峤《江城子》:
鵁鶄飞起郡城东, 碧江空, 半滩风。 越王宫殿, 苹叶藕花中。 帘卷水楼渔浪起, 千片雪, 雨蒙蒙。
起句写郡城东的场景——江碧、 风大, 昔日越王宫殿早已荡然无存, 只有苹叶藕花、 江涛渔浪, 一片雨雾朦胧, 历史苍茫之感跃然纸上。 词中山水书写将人们的视线从眼前景自然延伸到过去的场景, 拓展了空间, 引入了时间流逝与山水永恒的对比, 升华了主题, 让人生发出历史无情与人生虚无之感。 再如欧阳炯的《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 落霞明, 水无情。 六代繁华, 暗逐逝波声。 空有姑苏台上月, 如西子镜, 照江城。
全词写金陵夜景以烘托繁华皆空的嗟叹。 煞尾将月亮比作西子镜, 形象生动, 同时又巧妙勾引出朝代更迭的无情, 营造出倘恍迷离之感, 与李白“只今惟有西江月, 曾照吴王宫里人”同一构思。 类似的构思在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亦有:“烟月不知人事改, 夜阑还照深宫。 藕花相向野塘中, 清露泣香红”, 明写眼前衰败秋景, 实则感叹世事沧桑。
孙光宪《河传》(太平天子)写隋炀帝沿运河下江南之事, 全词以叙事为主, 当中插入“柳如丝, 偎依渌波春水, 长淮风不起”的山水书写, 自然地将眼前景带入对昔日运河繁盛之景的追忆, 凸显出世事无情。 毛文锡《临江仙》更是典型的怀古之作:
暮蝉声尽落斜阳。 银蟾影挂潇湘。 黄陵庙侧水茫茫。 楚山红树, 烟雨隔高唐。 岸泊渔灯风飐碎, 白苹远散浓香。 灵娥鼓瑟韵清商。 朱弦凄切, 云散碧天长。
此词写暮色中的潇湘风光: 余晖、 月影、 水景交织而成开阔之远景, 渔灯、 白苹点缀之近景, 一幅潇湘暮色图如在目前。 山水书写中交织了高唐神女、 灵娥鼓瑟之传说, 由实景引发, 非常贴切自然。 俞陛云认为:“此调则清商弹湘瑟哀弦, 月夜访黄陵遗庙, 扬龄楚泽, 泠然有疏越之音, 与谪仙‘白云明月吊湘娥’同其逸兴。”[7]75 山水的永恒不变往往勾引出士大夫文人对历史的回顾和对人生价值的深思, 《花间集》山水书写不单在咏史怀古题材中出现, 在对边塞生活的感叹中亦有。
4 、结 语
综上所述, 花间词人已将诗歌中山水书写的思路和技巧带入了以娱宾遣兴为主的曲子词的创作, 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晚唐五代士大夫文人的心态: 一方面享受世俗的娱乐, 另一方面又追求超越物质的愉悦。 花间词中的山水书写冲淡了歌筵酒席上娱宾遣兴之词的脂粉气, 呈现出士大夫文人赏玩山水的雅兴, 透露出雅化的趋势。 这些题材中的山水书写较为集中体现了士大夫阶层的审美意趣, 写作手法上也大量借鉴了诗歌中情景关系的处理技巧, 对词作摆脱绸缪宛转之态, 洗却脂粉气有重要意义, 也昭示了词坛“以诗为词”的发展趋势。 入宋后, 潘阆《酒泉子》组词十首既有抒发对山水之美的愉悦之情, 更有以山水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之作。 王禹偁仅存的《点绛唇》一词以江南风景的优美凄清引出自己羁旅生涯之叹……这些宋初词作中的山水书写均显示出《花间集》的影响, 也是以诗人之心作词的具体体现。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 柳永、 欧阳修、 苏轼等人才能以山水书写抒情言志, 让词与诗一样呈现雅的气息, “以诗为词”的词坛发展趋势才渐次被人接受。
参考文献
[1] [旧村上哲见唐五代北宋词研究[M]杨铁婴,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7.
[2]黄海南宋词“尊体”的二面:以《花间集》的接受为中心[J]毕节学院学报, 2010,28(3):91-95.
《《花间集》中的山水清音》来源?:《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作者:黄海